第228章 一夜西风共白头(1 / 2)
参天密林之中,有一对男女正在树下相拥而立。
此时天上的诡异红光瘴雾都消失不见,周氛唯有一股清澈的白烟飘荡,随着风声骤起于林间,古树抖落荫翳,满眼都是人间岁月静好的模样。
从背后看去,男子头部垂靠在女子肩颈旁,难辨详细模样,只能瞧见白衣女子依偎怀中,随着侧脸浅笑嫣然,顿时如异初胎,美玉生晕,直让诡异寒林间都增添几分的暖色。
一滴、两滴、三滴……
突兀的声音乍起,那是嫣红血色正晕染在女子如雪衣物上,一时间星星点点数之不尽,恰如红梅山般开得艳烈。
但女子浑然不顾面前人的狼狈,仍旧依偎在怀中,丝毫没有挪动半步,任由喷涌的鲜血汇流而下,最终沿着她的衣襟淌至地面。
这样生死别离却难舍难分的场景,本该是因深情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两人感情之深本该让人侧目,然而怪异之处也在这里,即便面前人流淌的血已然如此惊骇,女子却仍然想要没有抬眼一瞧的赘念,满眼只剩眷恋与深情,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再细细观察还能发现,男子此时的身躯僵立不动,似乎正被一种极其强烈的情绪所震撼,他的身躯早就瘫软,却被女子紧紧钳制住没有倒下。
到了这种异常地步,不管白衣女子散发着着如何强烈的情感,都不禁让人在这挚真情愫的画面里,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令人恐惧的情绪。
终究是这样的举动太过怪异,仿佛她眼前深恋着的并非活人,而是某种并不具备生命的死物,如今不过是在用最最铭心椎骨的方式,进行一场庄严肃穆的悼念,直至割喉导致的死亡降临——
而在微乎其微的距离中,骆霜儿的双指已轻轻夹扣住掌中长剑,在一个堪称世间绝不可能出剑的角度,朝着江闻悚然刺出!
江闻开口说出了一个陈述句,骆霜儿也像是听闻某个晦涩难题一般,歪着头看向江闻,仿佛极度不明白江闻为何要明知故问。
可眼下要怎么解决骆霜儿的问题,把江闻的头发都愁白了,骆霜儿如果观想的、真是使用独孤九剑的江闻,那么除非江闻能以绝对实力将其降伏——毕竟独孤九剑之下从来不分高下,只决生死,这门被他用来生死厮杀的武学,如今竟然变成了个大麻烦!
【无论如何不能杀骆霜儿,一定要让她清醒过来!】
在这个距离之下,面对着貌似平平无奇的诡谲一剑,哪怕江闻穷尽一身武学,竟然也无法从中逃脱,这是何等难以置信的事情!
毕竟这个时间,并不会太遥远。
随后她从江闻的脸上读出一丝嘲笑与轻蔑,似乎眼前人不再隐藏性格中的恶劣成分,完全释放出了属于江湖的人格,气息脉搏依旧强劲有力,竟然并未真正遭受到接连致命伤。
可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就在骆霜儿一闪即逝的眼神之中,江闻察觉出了迥异于常人,平素难以察觉的眷恋和癫狂。
这一切推理的基础在于,眼下骆霜儿运使的,经过多方确认,毫无疑问就是独孤九剑!
但独孤九剑变化万千,如今放眼整个江湖,能将独孤九剑修炼推衍到如此境界的,应该只有自己一人才对,特别是进入“无招”境界后,哪怕同门师兄弟在一起修习参悟,也不可能在用剑细节习惯上同步到如此相似的地步。
“先找个地方压制伤势……”
如果骆霜儿顺利杀了自己,恐怕真有几分可能破茧成蝶,让这世间增添一位独孤九剑的绝顶高手!
武学上的所谓镜照之法,无非是先让自己观看记住,再把学习的事情交给大脑,在那一次次模仿中,大脑便会自己思考并学会大部分技巧。
这每一道虚影并非实体,都是江闻以堪称化境的武学修为,在生死边缘竭力推算可能性,以便找寻冥冥之中遁去的生机,最终从这记诡异离奇的剑招之下活命。
江闻心中已然如同明镜一般,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但如果洪文定此时也在这里,就一定能认出来。
江闻缓缓退后,同时抹去嘴上的鲜血:“好啊,你做的好啊。”
江闻朝着某个方向疾步如飞,口中不断溢出鲜血,而骆霜儿白衣身影宛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穿梭于密林,衔尾追击不断。
江闻现在可以确定,先前的杀人者就是骆霜儿,用的也是眼前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剑法,才会让一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折戟沉沙。
骆霜儿先是看见了江闻从嘴部直至前襟满是血迹的惨状,体貌也早已狼狈不堪,一道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忽然在耳边响起。
足以分金断玉的剑招对决血肉之躯,两者胜负高下早已毋庸讳言,自古兵法以正合而以奇胜,当骆霜儿出乎意料地使出独孤九剑时,哪怕自诩智计过人的江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面前的天时地利人和,此时早已无一幸存。
兵者诡道也,讲究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如果不能将劣势转化为优势,彻底利用一切可用因素,那么当初的江闻根本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当指尖抚过喉咙时,那里有一道像是被轻如蝉翼的叶子割过、极浅极薄的伤口。
这一剑又快又狠、精准无比,然而伤口也如人所见,只留下一道破皮割痕,竟然并未刺入血肉半分,显然是在刚刚刺破肌肤的时候,就被一种坚若磐石的力量所阻挡住了。
这个必死之局被破,是因为招式无解,兵器却未必无坚不摧,唯有将先前的一剑慢放无数倍才能发现,江闻竟然是用掌中韩王青刀的刀格,在细如发丝的间距中圆转卸力、偏移长剑,给长剑一侧造成了明显的卷刃,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防住这必死一剑。
下一刻,江闻便反其道而行之地收刀撤步,以完好手掌携全部内力击向骆霜儿,试图在一瞬间横压过她身体里的内力,将她暂且震晕过去。
寻常人或许以为,两名精通独孤九剑的高手对决,一定会是剑影经天龙吟不绝,无数精妙绝伦的招式如水银泻地一般流畅,最终直至一人险胜半招,将剑尖刺入对方的心脏,才倒在血泊中宣告胜利。
早在广州城外,沸海上恶斗五羊蛟鬼时,江闻就展现过独孤九剑的精髓奥妙,并且反客为主地借用了地势之利,施展出那招足以让天地翻覆的地极剑招。
“……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因为,当这道光以慢动作反射着江闻面容时,他的脑海和眼中已经浮现出了无数个虚影,令人眼缭乱地从自己身上纷至沓出,宛如内景神魂倾巢分离出,无数个与江闻一模一样的幻影魂魄,一瞬间便层层叠叠地挤满了树下。
江闻不断调整着出剑的角度、力道、轨迹,但每一次他陡然变化剑势,骆霜儿都能在同一时间,心有灵犀般地一同随之转变,不管是云淡风轻还是云谲波诡,都像师兄妹在对练一门早已了如指掌的剑法。
哪怕江闻一只手正紧捂着伤口,也无法改变这一切的结局,鲜血此时正从他的指缝间片刻不停地倾泻而出,咽喉中只能发出含糊至极的嘟囔声。
比如刚才江闻问到独孤九剑,骆霜儿就表现的极为茫然,只懂得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自己,似乎只有江闻提到自己时,骆霜儿才会表现出极度敏感的反应,反复强调自己在“想着”江闻。
这一幕可能过了百年,也可能只恍惚了一瞬间。
同样是绝顶剑法,如果说太极剑法是因为创始人张三丰的独步武林而声名远扬,后继者却未必能依仗太极剑法横行无忌,那么独孤九剑这门剑法,则完全是因为历代所学者的惊才绝艳,才能成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学。
风声骤起骤散,吹皱一池春水。
江闻对此,除了发出“竟能如此相似”的感慨,也再次确认骆霜儿使用的独孤九剑,应该正是从自己身上偷师来的。
那是一股冥顽不灵、蠢厚坚实到了极致的内力,即是独属于寒山内功才有的特性,江闻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的惊喜。
大道至简,蕴含其中的剑理也很简单,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绽,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如此自然天下高手皆可杀之,俨然世间无物不摧之矛!
这股纯粹凛冽到极点的剑意,在十步之内不论如何躲闪、抵挡、招架、化解都无法逃开,无疑就是在福州府衙大牢中出现过,江闻那推演到极致的、由独孤剑意凝结而成的一剑!
剑光疾速掠过,背对着大树的江闻身体又是猛然一震。
江闻不得不承认,骆霜儿初见时那一剑确实让他猝不及防,直至冰冷的剑刃贴近了皮肤,江闻的脑海意识才有所察觉。
既然鲜血猛然从嘴里喷出,哪怕用手捂紧也止不住地往外涌着,那就肯定不能白流,于是江闻将模样装作宛若被人一剑封喉,这才骗过了以为已经得手的骆霜儿。
当初徐崇真的八仙剑堪称炉火纯青,但他站在独孤九剑面前仍旧破绽百出,故此才会被人挑断手筋一剑封喉,这就是独孤九剑“无招”的风格。
“因为霜妹想你呀,闻哥……”
江闻艰难微弱的声音从喉间发出,却被一只柔荑轻捂而打断,骆霜儿保持着动作毫无变化,语气里多了一丝无可奈何,“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留在这里,永远陪着我呀……”
在这个过程中,江闻察觉到骆霜儿使出的独孤九剑正在迅速补充成形,就像包含着一切遗传因子的胚胎,吸取完能量迎风便长,转瞬间就成为了与原主完全一致的成人,而随着武功的突飞猛进,骆霜儿眼中的癫狂痴缠则更加浓重,已经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
至此江闻不再疑惑,精神异常的骆霜儿如今所使出的,正是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独孤九剑——
内伤再次发作的江闻再次不讲武德,本着血不能白流的精神,趁机喷了骆霜儿一脸血,瞬间迷惑住对方的视线,随后挣脱长剑强撑跃到树下,将被树根缠住的安仁上人提起,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逃窜而去。
但问题就在于,骆霜儿自行观想的会是什么呢?
此时的江闻,逐渐把骆霜儿当作真正的强敌应对,几番试探下来,江闻发觉她的神智似乎被什么东西影响了,无法清晰完整地认知某些东西。
相比武功招法的突飞猛进,江闻很清楚骆霜儿的内力是什么程度。
就如眼前时间,两人不分前后地倏然出手,每一道轨迹都曼妙轻灵得赏心悦目,刀剑看似并未交击在一起,空气中却爆发出了极为强烈的碰撞对击之声,仿佛在两人优雅切磋的同时,场上还进行着一场肉眼看不见的险恶杀伐。
是的,江闻其实没事。
大胆推测是江闻的一项良好品质,特别是当眼前疑问无法用常理解释时,就必须采用一些非常的推测才行。
好不容易苏醒的安仁上人,被江闻单手提拿于岩路颠簸,此时也只能气息微弱地委屈回答道。
“想问我为什么还没死?区区致命伤,不过如此。”
精修佛学的安仁上人总是能不合时宜地出声,表示自己尚在人世。
“闻哥,你非要问吗……”
打死江闻恐怕也想不到,在神照经这样堂皇正大的武功里,居然还蕴藏着这样叛逆弑神的修行法门,越是敬若神明越要将其破碎,难怪《连城诀》中大侠梅念笙教出的徒弟,都反骨长在了脸上,心心念念着要打死师父爆金币……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明清江湖的神照经中,还有不为人知的奥秘?
这门剑法妙处在于,能让修习者逐步从墨守剑招,到活用剑招,再到忘却一切招法,通过体悟剑法之“理”而踏入无招的境界。
幸好任我行已经用亲身实践告诉江闻,想要对付使用独孤九剑的高手,最好的办法还是用绝顶内力将其震晕过去,就像他在西部水底雅座,长啸震晕梅庄四友和令狐冲那样。
而那个时候,骆霜儿在做什么?
好像她在傩舞镇蛟失利之后,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而当江闻揭示出骆元通和应无谋的算计后,更是让她险些道心破碎。
丁家公子因生在不分善恶的明末乱世,终身际遇坎坷崎岖,故而观想的是高坐云端冷眼看世人的金阙帝君,那么以骆霜儿如今的急切心情,又会在心头塑造什么样的“神明”呢?
以江闻的观察,丁家公子所修炼神照经的奥秘,还是在于双瞳之中端坐于灵台天宫、恍然如有实质的的神人。
寒山内功骤然脱困发难,另外四股内力再度联合围剿,所到之处穴位经络因兵燹化为狼藉,江闻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绞成了破布,内伤瞬间再次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