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1 / 2)
三十年姬洛抬头去看贺管事, 后者蹙眉,颔首示意,显然也发现了这个破绽
公输致明明失踪于十年前,为什么这人张口便是三十年?若是有心假冒, 连蝶纷飞都拿出来了, 怎的这一点小消息却探不出来, 在这里露了马脚,不合常理!
公输沁兀自嗫嚅:虽然我远嫁南方, 但也不过区区十年, 怎会不识二叔容貌,分明不是难道像柏成说的那般,他受过某种大难, 进而改形换貌?情势过于匪夷所思,她实在想不通,不过好在人已冷静下来,便也站定脚跟, 强行迎了上去:你真是二叔?
公输致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从竹箱里取出一截原木,拿起锉刀,盘腿趺坐在地,竟专心致志凿刻起东西来。
半盏茶的功夫,他雕出一朵山茶花,花瓣半含半放,花蕊娇艳动人。
公输沁伸手夺了过来,趁夜,调头对着月光,果然见银华落下,显出蕊芯浅窝里的螺形小字!
她不迭连唤几声,语带哭声:二叔,你真的是二叔?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儿?还有,还有你为什么说是三十年?虽有满腹疑窦,但不论如何,这都是确确实实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沁丫头,说来惭愧,当年你二叔我争强好胜,非和你爹争那家主之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遍访三山五岳,寻得许多珍稀材料,见识过隐世的匠人匠心,渐渐阅历丰满,反倒忘了最初的目的,流连大江南北,当真乐不思蜀!公输致拉着她的手,温和地说道,那语气,无不是长辈对子侄辈的亲爱。
公输沁更加疑惑,忽地想起一物,赶紧打开布囊,捧出那几枚梅花钥,递到公输致身前:二叔,我见这上头有银月落,也是你做的?
公输致敛住笑容,仔细接过,多有迟疑,还是公输沁出面开解,说里外都是自己人,他这才在几度欲言又止后,讲出来龙去脉:是!除了赌气,当年我离家,还有一个目的。
我十二岁时贪玩,在北海山中偶然发现了一种木矩盘,想起先祖曾造北海故鸢宫的传说,于是偷偷拓下印子,决意做出钥匙,好上你爹跟前炫耀一番。但这种矩盘看似简单,实际内部有数千根金丝牵连,稍有不慎,便会毁之。我将家传典籍一一翻阅后,终于有所眉目,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材料犯了难,那五柄钥匙重量不一,毫厘有差,要求极为严苛,得用天南地北五种不同的佳木,我这才顺道,各地取材。
二十年前,我终在南海郡寻得最后一种木材,做成梅花钥,本打算顺路去珠崖探寻一种珍贵梨花木后,便回乡看看,结果天有不测风云,遇上飓风海难,我侥幸不死,却受了重伤,顺流漂到珠崖的碧落琼湾,被采珠人救起,养伤一养便是数年,再等梨花木成型,又是数年,这才迟了
公输沁颔首,心中暗道:如此说来,二十年前,定是有人在海难中捡到了二叔的随身之物。二叔离家时不过是毛头小子,心高气傲,桀骜孤僻,本就少与旁人来往,多年返家,又带着一应信物和包裹,确实容易蒙混过关。
我那时也不过几岁,哪里又记得这么清,如今想来,难怪当初我讨教蝶纷飞时,总撞上搪塞借口,我还以为是二叔藏私,性子高傲,不肯授受,后来在书斋找到笔录,惊喜了好一阵,又以为是二叔心软,偷偷给我个惊喜我真是太蠢!
公输沁连声自责,后又一把按住公输致的手,心口突突直跳:二叔你听我说,当年有人冒充你进入公输家,而后我父母一夜间骤然离世,公输家迅速败落,许多陈年往事我都想不明白,如今你与我同回广固,定要好好追查一番
说完,她将公输致拉到一旁,神神秘秘道:二叔,我这次北上,还有一件要事,家父已故,事关重大,思来想去,还需你看在家族面上援手,她下定决心,贴耳过去,小声问道,你可知,《天枢谱》现在何处?
随着夏秋交季,雨水渐盛,公输发病急,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他这伤早先没得到及时医治,纵不死却落下病根,多年又未曾安心卧床调养,整日不是在泥里打滚,便是雨里奔波,能熬到现在,实属不易。
眼看他便要撑不下去,魂归往生,相伴一场,李舟阳心中郁忧,实在难以开怀,只能趁夜,在山中枯坐排解。
背后一阵窸窣,公输还是来了,只是不再能吐核作招,考校武功,而是手脚萎缩无力,一头从缓坡扎了下去。
李舟阳叹了口气,转头从白石上跳下,将他扶起安坐。公输略有些尴尬,只能摸着鼻子,干瘪瘪找话:年轻人不许叹气,来日方长!
好,不叹气。李舟阳顺着他的话说,可一时心事重重,想吐露却又难以启齿,几度欲言又止后,心中更如云雾久郁,到头来,又像个落魄书生,只晓得长吁短叹,可偏又应了他的要求,最后连叹息也给憋了回去。
公输用手臂敲了敲腿骨,强打起精神:我没多少时候了,你有想说的,趁我人在,不妨直说。
李舟阳沉吟片刻,拱手行礼,措辞恭敬:阁下究竟是谁?随后,他放缓语速,难得柔情,你便是那位武陵人严竞春,对吗?
哈哈哈公输盯着他的眼睛,干笑两声,忽地冷脸缄默,我是公输致。
李舟阳却十分笃定:不,你不是公输致。
两相沉默。
十息后,公输眼皮一颤,眸中含泪,忧喜参半,终是郑重颔首,话起痴痴:是啊,我不是公输致,我顶替了他,他早就死在了海难中,我在滩涂守了七日,连尸骨都没收到,想必早葬了鱼腹!
二十年前,从北海故鸢宫离去后,严竞春毫无目的,于是决意先往青州广固,去一趟公输家,将包袱中的典籍木牍等遗物送归公输府。却没想到,正逢上老太夫人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这老太夫人盼儿盼了数来年,家中人人难劝慰,如今大行将至,便连领路的小厮也感念人伦,一看手书竹简,不等人说话,嘴快脚急,进屋连声高喊回来嘞,没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宅邸都晓得二爷归家。
严竞春体貌轮廓和公输致相似,竟阴差阳错被人错认。他想着既是生死之交,又承了情得了故鸢宫的钥匙,如今自个儿无处可去,不如留待此地,替人尽孝床前。
这一留,便是荒唐十年。
所以你的手脚断折是那几人的缘故?天赐怜惜,起码保住了性命。李舟阳听他亲口承认却并不惊诧,一切合乎情理,当他听过故事后,早已隐隐有了分辨。
不是天赐怜惜,而是有人舍命,严竞春幽幽否认,眼中晶亮大盛,看得李舟阳心口一窒,何大刘二祁三生有异心,那夜动手时,有意避开了柏望兄,我在奔逃时,被他们用缠丝切断手脚,挣扎中滚下山坳,柏望兄当时一直跟在后方,便趁机夺下我的衣服,替我将人引开,我当时伏在草丛中,亲眼见他们合力杀人,不敢声张,无法救人,一直熬痛伏到天亮,手脚血止,捡回一命。
大难不死,我立誓报仇,于是用嘴,叼药草,衔泥根,竭力活下去,便是爬也要爬出海岱山!公输咬牙道。
一句话涵盖十年,个中苦楚心酸,又有几分能与外人道。相较之下,李舟阳忽然觉得,自己的小病小痛,失意黯淡,在这种大苦大难面前,被粉碎得连渣滓都不是。
李舟阳茫然不解,遂问:青州距离这儿千里之遥,为何不就近寻个地方落脚,伺机手刃仇人?
就凭我?呵呵,柏望兄还有个儿子,五人中我与他关系最好,他曾告知与我。如今想来,那三人杀人后未细究他的踪迹,怕也是晓得了他朝中身份。严竞春如是道,我辗转打听到,他母子二人曾北上寻夫寻父,却因晋燕交战,被作流民劫掠至北方,后来燕归于秦,又辗转流落到长安附近。
原是如此。
严竞春忽地笑了,语气比之方才,竟是格外的轻松:长安有许多东来的和尚,他们都说,因果报应。以前疑义,如今笃定。讲到这儿,情绪上头,只见他挥着手臂,用腕口戳着自己的心窝,叫李舟阳看向自己,一句话也不许听漏:昨天发病的时候,却觉得没有往昔那么痛苦,正好十年,也许冥冥中仇怨已得报呢?心愿若了,便不用再苟延残喘,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