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1 / 2)
姬洛挽起袖子,寻了块石头坐下,心中不由想,李舟阳这个人,重情义这一点倒是与自己很像。
想到这儿,心里觉得负累,加诸一夜未睡,又追了老半天,姬洛手脚疲软,干脆就着一棵歪脖子树眯眼小憩一会。
半柱香后,林间有风声摧草,蛙声乍灭,一朵西蜀海棠从头飘落。有人摇着木铎,哼唱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注1)
姬洛被木铎声所惑,蓦然惊醒,闭着眼睛抽出决明剑向前比划,将红蕊整齐地剖成五瓣,刹那间人已离开原地两丈,拄剑半跪于地。
你果然忘了个干净?这便是那所谓的传世功法思无邪方才他靠躺的歪脖子树上侧卧着一个灰衣人,戴着两侧绘着鸾鸟图腾的斗篷兜帽,顶部系着两只沉重的挂玉彩线流苏,因而帽檐压得很低,几乎整张脸都湮没在暗影下,只有露在外的下巴轮廓分明。
该找的人没找到,不该来的人却撞了个正着。
呵,我还没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姬洛冷笑一声,将那柄未开锋的剑往腰上一挎,手中决明剑翻转,二话不说削下他顶头的斗篷。可惜的是,斗篷之下还贴着一枚白玉金丝面具,上面绘着浓彩却可怖的花纹,瞧不出来人容貌,只能大概估摸年岁不算轻,却也不老。
戴着恶鬼面具的灰衣人闻言不急不缓,继续捧着搁放在腿上的西蜀海棠,一朵一朵掐掉娇嫩的白花,随手扔在地上,嘴角一勾: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只是来送你两个选择的。
云中村之后还有两个村子,人不多,都是些天南地北来这里讨生活的匠人,往左走,百步之外有一匹快马,以你的速度天黑之前赶至其一,很简单。你告诉他们,让他们赶快逃,因为张育最后一支军队就是从那附近撤走的,或许还能从搜索叛军的秦军手下,捡回一条命。
说着,灰衣人摇动手中木铎,发出连串脆响。
这类响器起于夏商,大周时曾被用于警醒民众,颁布法令时引人注目,被他用在此处,似乎多有刻意。
还未等姬洛猜疑讽刺他假慈悲,多古怪,灰衣人又先一步接口,续道:当然,你现在也可以往右走,这里有一份密文,不用怀疑,我解决掉了张育派出去的斥候,这玩意儿真得不能再真。说着,他抬手一扔,两支蜡封的竹筒滴溜溜滚在姬洛脚边,邓羌的大军一直在搜索张育的逃军,你带着情报去跟张育透露他们的行军路线,他们就能先一步于绵竹城做出应对,否则,他们必定要困守死城。
山间林风刮过,细叶上已起了薄霜,姬洛身感寒意,想到云中村只是稍有叛军踪迹,便惨遭屠戮,若张育腹背受敌,一旦兵尽粮绝又无后路可退,依照秦军如今扫荡的残忍,绵竹县城很有可能要全军覆没,成为一座死城。
也许是见姬洛摇摆不定,灰衣人又继续游说:你能救一整个城池的百姓,甚至还有那些蜀地的士兵。现在你可谓污名加身,天下都在骂你,污蔑你,猜忌你,据我所知,张育已向晋国求援,你如果这么做了,功过相抵,师昂也没理由杀你,你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博得好名声!
而后,他复又哀叹一声,将手头的落花齐齐挥出。
内力震散花瓣,纷纷洒洒犹如早来的白雪,只听他呼道:哎哟,不过,那些蠢笨的铸剑师可就要死了不过死了也没什么,都是些徒留大梦的傻子,没有天赋却想要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说活着不也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姬洛获得重要道具,一刀伤害9999999
这算是和反派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吧_(:з」∠)_
注1:出自《诗经·邶风·式微》
第173章
那一瞬间,姬洛几乎以为这个人看穿了他和师昂的计策, 故意要诈他, 可是仔细想来, 又觉得很没道理。从以往的交锋来说,对手该是个布局缜密,心思细腻的人,可眼下这题虽说难办,却总教人有一种打蛇没打到七寸上的感觉。
也许, 灰袍人这一出只是冲着自己来的
姬洛拧眉,如果李舟阳在还好,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很显然舍小保大, 或者说丢车保帅是最正常的选择, 两个村子的人再多, 也多不过绵竹县城的百姓和军士,甚至连出题的人也都已经顺当地替他想好了决策
只见那灰衣人将手一引, 伸向右边, 笑道:选择不是摆在眼前吗,那只是一群蠢蛋,又没有真正的大师, 数千年集万人,也不一定能出一位大师,你还在犹豫什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赴死的老铁匠, 姬洛犹豫了,竟不自觉地小退半步,拂袖掸衣,僵立原处。
也许,并不只是因为那个铸剑师和云中村的惨况,还有骨子里隐没的风度和不甘愿为人摆布的意气。
姬洛想:如果反过来呢?绵竹人多,但都是庸碌的人,匠人虽少,个个都是剑谷里的铸剑高手呢?那又怎么选?按人数还是按优劣?
不对,人没有优劣之分,难道弱小就注定被抛弃?如果今日他是弱小中的一员,不是也渴望被人救助?
灰衣人裸露在外的那双纯粹而明亮的瞳眸,死死盯着姬洛:当然了,如果你厌倦了那些对你喊打喊杀的正义之士,你还有第三条路走,譬如去跟邓羌报告,那么立得战功,苻坚会信你,前提是,如果你是真的想要投奔他的话。此刻出口的话,已没了刚才的温柔,因为姬洛的糊涂与踌躇,显得十分不耐烦
不是想,这确实符合姬洛的用计,他会因此深得信任,打入敌人内部,也许还有机会得到更宝贵的消息,但那样蜀民惨死,就真的与天下为敌了。
姬洛纠结之处,倒不是真的害怕骂名压身,否则他也不会有此设计,借李舟阳的背景,北上长安以求图谋破局。只是,张育为了匡扶晋室而叛秦没有错,据闻益州牧杨安在蜀郡已经斩杀了两万蜀地士兵,剩下这些好不容易跟随张育投身绵竹,如果就这么被击溃,只剩死路一条。
从上一次长安别后,姬洛对秦国始终抱持一种复杂的情绪
心思通透的人很难对某一件事说恨,因为他们会不自觉从各种立场来想,想自己也想敌人,然后站在每一个角度都能说得通。
起初做这许多事,只是为了要完成夙愿,替惠仁先生报仇,揪出泗水楼中楼的叛徒,随着吕秋之死,江湖之乱,这种念头一遍遍加深,直至如今。
姬洛自问,他既没有施佛槿普度众生的慈悲,也没有师昂立场坚定的正义,在南方待久了,晋室正统听起来更像是随大流的正确政治,若要强说憎恨,反倒是秦灭燕国,逼杀燕素仪要更能站得住脚,但也仅仅只是相较之下!因为洛水算不得桑梓,没落城那一刀,燕素仪于他也不过一面之缘。
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姬洛打了个寒噤,猛然反应过来:如果说过去的三年还只是周旋在江湖,那么今夜,俨然成为了重要转折,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明白自己已然置身真实的战场,甚至入秦,很可能牵连的都不再只是江湖争端。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作壁上观的灰衣人,只觉得一阵恶寒
自己好像从一个局,踏入了另一个局,或者说,这根本就隶属于同一个天大的谋划,比起被江左文士嚼烂的所谓夺权、逐鹿问鼎、一统江山更为疯狂的谋划。
冷汗滑落至手腕,叮咚落于泥泞,姬洛握着剑,极不镇定地咽了咽口水,觉得手中似乎提有千斤。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计策,就像人看两窝耗子打架,某只悍勇无匹的公耗子觉得此一战可以拿一辈子来吹嘘,可人只当是个笑话。
当个笑话的人会怎么做呢,他可以拿大棒打死其中一拨耗子,那另一拨不战则胜;或者,他也可以趁打得火热时,一面放火,一面浇水,看它们愚蠢地自顾不暇;如果耗子们想要联合起来,那就一并干掉。